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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王興舟

??? 我的家鄉(xiāng)在山里,山里有眾多的樹，最常見的是柿樹。我家有一顆老柿樹，就在院前的地頭上，那是祖上栽種的，至我已是第四代了。遠離家鄉(xiāng)已有三十年了，每次回家，遠遠地看到它，心便溫暖起來，見了老柿樹，就回到了老祖屋。
??? 柿樹也開花，在每年的春末，滿樹長遍嫩葉，它就會像天上撒落下的星星，在枝枝椏椏之間，開得哪里都是了。柿花因柿種不同而不同，常見的多為四齒葉托，綻黃色花瓣，花須有四到七組，每組二至三根不等，花形或燦若金盤，或飛綻如旋，或抽蕊似傘，或聚而成塔，十分的妙肖與妙趣！花香淡淡，微風(fēng)一吹，漫山遍野都是香的，惹來了無數(shù)的蜜蜂。柿花開不了多久，就會在蜜蜂的甜歌聲中紛紛醉落了，每天落得滿地如星，像是鋪滿花的地毯，人坐其下，砸在頭上和身上，那癢癢的感覺，決不是“舒服”二字可以說得過的！少時每年我都會在春風(fēng)里嗅著柿花的氣息，陶醉進這無邊的風(fēng)景。
??? 滿滿的一樹花，在樹上綻開的時候，燦爛歸燦爛，但不留心的人很難會看得到，因為它不像其它花兒一樣，踩著綠葉飛瀉張揚，柿花是隱在其中的。樹上的柿花，一邊墜落，一邊結(jié)果，花兒落完了，小小的柿苞也結(jié)滿了樹，它們靜靜地鑲在綠色的柿蒂中，綠寶石似的，棗那么大，隨著日月漸漸地盼著長大。
??? 柿樹的綠蔭是最濃的，酷暑時樹下連一絲陽光都漏不下，真正的遮天蔽日，純粹的清涼世界，因此也成了男人神聊海侃，女人飛針走線的天地，小孩子樹上樹下的亂爬，高的樹杈，還會疊羅漢似一個踩著一個往上頂。爬柿樹的感覺很好，把肚皮磨得彤紅彤紅的，手腳不小心還要掛點彩，但那種享受快樂，眺望風(fēng)景，逃離地面，高高在上的感覺，是兒時寄存下來的最美記憶！
一年中，我?guī)缀鯊氖涟鷴鞓渚烷_始享受美味了，在離樹不遠的角落，用小鐵鏟掘個地洞，把青青的柿苞貯藏進去，然后用樹葉一蓋掩上土，停個十日八天掀開去嘗，便是澀中帶甜的美食了。當(dāng)然，最美的時節(jié)，還是柿葉染紅的秋季，金風(fēng)送爽，露水變霜，瀟瀟晚秋雨，幾番洗清秋，漫山遍野的樹葉都由盛轉(zhuǎn)衰，枯黃欲落時，柿葉卻在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之后，愈發(fā)地紅艷了。在鄉(xiāng)間有“霜降摘柿子，立冬打軟棗”的農(nóng)諺（柿樹是從軟棗樹嫁接而來的），這時候秋忙已過，人們可以悠悠閑閑地在滿樹的紅葉叢中摘柿子了。成熟早的柿子，總是掛在向陽的枝頭，因為偏享陽光雨露，得生長之先，成熟得早，也最早被摘下來。柿子初熟時是金黃飽滿的，有爽脆的意味，熟透了才變成亮紅色，撫之如觸錦帛，有滑潤的感覺。摘柿子在山里是最具有戲劇性的農(nóng)活，不是說偶然，而是因為那份熱鬧。樹上樹下都是人，下面在喊，上面在笑，柿子像雨點一樣紛落下來。用竿敲的，劈哩啪啦舞如彈琴，“大珠小珠落玉盤”，密集而雜亂；用手搖的，呼來嘯去，真是“動枝生亂影，吹花送遠香”?。∈磷邮斋@后，是母親最累的時候，把柿子進行分類，好的旋成柿餅，差的切成柿塊，漿的釀成柿醋，要忙上一個月，才能完成整個貯藏過程，因此直到現(xiàn)在我只要看柿餅上凝著的甜霜，就會想起母親那飄動的白發(fā)！過去我常常在柿樹染紅添彩時候回家，母親總是給準(zhǔn)備一兜一兜的柿子，回到城中的家，掛在陽臺上，看著它，嘗著它，便想到家鄉(xiāng)，想起母親，心里總會漾起向上向善的漣漪，令我不敢懈怠分毫，不敢浮躁一分，把勤勉進行到底！
??? 那年月，盡管很窮，但鄉(xiāng)人摘柿子總要留下樹頂那部分，樹葉落完了，仍像紅燈籠似的，燦亮在那里，十分耀眼，那是特意給小鳥予備的冬食，但卻成了我們最大的吸引，鳥兒啄柿?xí)r，總挑最甜的去吃，因此被鳥兒啄過的柿子，久而成干，口感甜美，成了我們冒險的目標(biāo)。進入冬季，柿枝脆硬，容易折斷，大人們輕易不敢爬上枝頭，口饞的大人會用些小恩小惠，逗著小孩們?nèi)ワ@擺緣枝的技能，他們卻叼著煙卷，在樹下眼巴巴地看著那些膽大的小孩，一步一步逼近樹梢枝頭垂掛著的柿干，凝神靜氣，目不轉(zhuǎn)睛，手腳都有點無措了。他們仰望小孩們的驚險技藝和將要帶來的驚喜，也會把持不住，在樹下哼著小曲兒偷樂。當(dāng)柿干摘下，他們也會吧唧著嘴邊吃邊樂，還不忘咧開長滿胡茬的嘴，夸夸平時看不起的頑童。去年，春節(jié)放假，在二哥家呆著沒事，便約少時幾個同學(xué)上山去了，山里的柿樹葉已落盡，顯得有點突兀嶙峋，但滿滿的柿子，紅紅的如裝飾燈一般，還綴在樹上，鳥群像樹葉一樣棲在枝頭，守候著山民為它們留下的美食。我們走了幾戶人家，門皆鐵鎖上掛，人皆下山，路也荒草掩道了。人進入中年，身已臃腫不堪，爬樹是不成了，便從地上揀起小石塊擲過去，然后去揀落地的柿子品嘗，那樣的清冽甘甜，令人想起少兒時代無憂無慮的生活，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啊！
??? 在家鄉(xiāng)的果樹里，要數(shù)柿樹落寞和孤寂了，不像蘋果、山楂一樣，每年主人還要精心地剪理一番，施肥、澆水、除蟲……野外的柿樹自顧自地生活，沒人去憐，不著果的時候也無人去睬。冬天柿樹把葉落盡，干枯的葉片還在風(fēng)中如銅鈴一般，沿著地垅嘩嘩啦啦地響著，靜待著北風(fēng)、冬雪、荒涼的到來，在寂寞中收藏著逝去的繁華，把一年的疲累釀造成醇香的美酒，首先把自己灌醉，然后再等待著春風(fēng)春光春意，準(zhǔn)備又一輪的熱鬧與繁華、開花與結(jié)果；對柿樹來說，這雖是宿命與輪回，也是向往與憧憬啊！
??? 今年霜降過后，侄兒永慶又從鄉(xiāng)下捎來滿籃的紅柿，個個鮮亮剔透，說是從老家的老柿樹上摘下的?，F(xiàn)在算來我離開家鄉(xiāng)已經(jīng)三十多年了，因為生存、工作和職責(zé)，整日整月整年地忙碌與奔波，家院前的那棵老柿樹，我已是多年未親近了。聽侄兒說家鄉(xiāng)山里的柿樹老的老、刨的刨，正在愈來愈少，不知哪年哪月哪天柿樹絕跡了，想找枚柿子嘗，還須到種植園里去呢！
??? 這幾月，工作忙如陀螺，已很久沒有雙休和節(jié)假日了，每天班后回家途中，腳步能把月光踩成星星點點，迸得細碎滿地，哪來閑暇去親近山水呢？但我卻常常想，常常想回到家鄉(xiāng)，在晚秋時節(jié)，撫摩一下那棵綴遍紅葉，掛滿我童心的老柿樹?。≌缒蔷涔旁姡骸皸l桑初綠即為別，柿葉半紅猶未歸”所言，現(xiàn)在柿葉紅了，柿子熟了，我卻離家鄉(xiāng)越來越遠了。
??? 關(guān)于這棵老柿樹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，它代表著我的家族符號，它是家園的象征，是我生命的起點，我一生的順逆、榮辱、窮通都與之關(guān)涉難斷，纏綿不休，這種與生俱來的情感，讓我永不忘懷。唐代詩人白居易在長安游慈恩寺時發(fā)出的那聲跨越時空的感喟：“柿葉紅時獨自來”，讓我想起山里那柿葉紅遍的家鄉(xiāng)，兩眼頓時濕潤起來……
??? 柿葉紅了，我想家了！